[MN］我们的爱（1）

9:02，比约定的时间要晚一些。尼亚看了看表，又看了看门——总算出现有人要进屋的迹象了。

 

“你好。”

“你好，是尼亚.瑞文家么？”

“是的，请进吧。”

对方没有再客套一句，径直跨进了屋内。这个金发男人瘦极了，似乎从横身站在门内的尼亚身边穿过这扇窄门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

来人有些出乎尼亚的预料。他以为今天会来的是一个和罗莎相像的……女孩。对，她告诉他今天会来一个相似到足够替代自己的模特来顶替她，自然尼亚万万不会想到会是个男人。而且他看起来也不怎么欢快，起码他一定不会像罗莎那样活泼，看到人便咯咯笑着问好。从他与自己对视的第一眼上，尼亚就认定他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而他今早心情不好。

“你是梅罗，对吗？”

“是的，罗莎应该告诉过你。”

“是的，幸好我没记错。”

“我相信我的名字并不难记，瑞文先生。”

“您可以……直接叫我尼亚。”尼亚显然不太习惯这样看上去明显比自己大些的人用“先生”来称呼，哪怕他是出于“礼貌”，更恰当来说，他的口吻听起来冷冰冰的，甚至有点咄咄逼人。“可以知道您的全名吗？”

“……梅罗.凯尔。”

凯尔？那不是罗莎的姓氏吗……

“我是罗莎的哥哥。”梅罗直直看着尼亚的眼睛，他一瞬的困惑表情自然没有被漏过。“既然我已经到了，你不打算开始吗？”

“哦，是的。梅罗，请到这边来。”尼亚指了指房间里一个不停洒进阳光的窗口，示意梅罗在那里坐下，而自己也终于端起了早已准备好的调色板与画笔。在握笔的时候他留意到自己好像出了不少手汗，于是他又不得不把东西放下，用毛巾把令人厌烦的汗水擦擦干净。

尼亚看了看面前的画，突然他觉得请梅罗来是个错误，他也许……很难代替罗莎。他瞥了一眼梅罗，对方也正看着自己，只不过看起来更像是望着自己的方向愣神——他在想一些事情，大概不怎么令人愉快。而现在画上需要的是，呃，面朝阳光，面露享受的微笑。

可惜他需要动笔，作业的死线给不了自己那么多时间挑剔。

“梅罗，请像我现在一样坐着，没错，就这样，手再放松一些，肩膀也不要紧张。对，然后请看向我做的标记，保持微笑。”

梅罗在调整动作时飞快地扫了一眼尼亚，而后出人意料地很快露出了笑容。尼亚原以为这要费一番功夫，不想他现在做得好极了。

“就是这样，很不错。”

 

尼亚没有急着下笔，他一边测量着，一边仔细打量起了梅罗——他的确有和罗莎很像的眉眼，似乎眉毛比她更粗更自然些，罗莎很多时候都会借用眉粉来修饰，所以那样的眉型虽然好看但并不自然，或许罗莎本身的眉毛也和他差不多。然后是他们的眼睛，眼球的颜色同样是好看的深绿色，并且两个人都瞳孔较大，只不过梅罗多了男性的特征，他有更为突出颧骨与硬挺的鼻子，还有一对更为夸张的双眼皮。再有那最大的不同就是梅罗的额头，根本与罗莎额上圆润的曲线截然相反。于是尼亚开始有些头疼，他究竟应该借鉴哪一方呢？他熟悉罗莎的脸庞，可他终究不习惯依靠想象，他是个对写实度非常在意的现实主义者——他在心底悄悄责备起了罗莎为什么偏要在今天这个要细化脸部的阶段义无反顾地离开。

 

当尼亚再度提起笔时，梅罗的表情已经变得无比僵硬。除了仍旧在上扬的嘴角，他满脸的情绪与“享受”和“欢乐”毫无关联。他像个在晒太阳的罪犯，满面愁容，对眼前的好天气熟视无睹。

“梅罗？”

当尼亚第三遍叫他名字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不好意思。我有点走神。”

“我看得出来，可能你有点紧张。需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你可以继……”梅罗还是叹了口气，“算了，抱歉，我可能很需要来一杯伏特加。”

“呃……我不喝酒。”

一时间，梅罗用和尼亚用一样诧异的眼神还有一脸你这人怎么回事的表情瞪视着对方。

“我还是给你煮杯咖啡吧。”

“不必了，我不太喜欢喝咖啡。”

“那来杯热巧克力？”

梅罗不想再和他在喝什么上费口舌，他心烦得要命。他匆匆地点头，在尼亚起身为他准备时立刻别过身为自己点了根烟，将头探出窗外。

阳光似乎比几分钟前弱了些，或许一会天就要阴下来了。英国的天气总是这样，飘忽不定得要命。

 

罗莎的一切要求总让自己难以拒绝。她是他最喜欢的亲人——家里没有任何人像她这么理解他。她是这个世上唯一乐意倾听梅罗疯狂想法的人，哪怕不是尽数理解，但她是他最忠实的支持者，并且从小如此。她陪着梅罗一起攒着零花钱买各种各样的时尚杂志与二手画集；他们一起去看家人觉得毫无意义并且无聊至极的话剧；他们一起在海边偷穿着妈妈的衣服或长裙来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他们哼唱着歌剧里的歌曲，一同踩着水花跳舞。他们有着相似的品味与审美，三观相符，梅罗跟她从来只有默契，而不是跟父母无尽的争吵，梅罗为此感谢了上帝无数回。

成年之后，罗莎陪自己义无反顾地坐着小火车离开了韦茅斯，去到了布鲁斯托尔。并且在那里邂逅到了他们在小镇子里只能想象的美好理想——罗莎的戏剧天赋在有一天的戏剧课上突然斩落头角，而后她着重修起了戏剧，并想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戏剧演员。两个学期的时间她就成了全校最受人喜爱的戏剧学生之一。这让梅罗在台下观赏时每每都极有面子，甚至在后来还要代妹妹收集来自学校各路男生写来的情书。而罗莎从没有回应任何一个人，她用微笑掩盖着她的不屑一顾，并礼貌地回绝掉了这一切。她只爱戏剧，她向往戏剧中的浪漫，剧本里的爱情，而那些学生们一定无法满足她。只有梅罗知道，她妹妹和他像极了，连做法都和自己当初被女孩追时如出一撤。

在罗莎的一次试镜中，她认识了一位颇有风度的退役模特，而那位先生正好看准了站在罗莎身边的梅罗，他说，如果你像你的哥哥一样爱你，你就必须把他推荐去做模特，他可是天生是个料子。

事实确实如此。梅罗有着别的模特没有的一种感觉，他桀骜的眼神还有女性化的发型让他非常出挑，他在一年的时间里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了各路时尚杂志上，后来甚至还获得了一个什么新人奖……这些对于梅罗而言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以至于他有些记不得了。但头两年他确实像时尚界宠儿一样，这种感觉满足了他一向喜欢出风头的欲望。与此同时，他跟那位十分有风度的模特前辈谈了一年多的恋爱。当然，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梅罗从没把同性恋当成什么奇怪的事情，那人在作为自己的情人之外，对自己的模特事业有功不可没的启蒙作用。只不过他们终究只是一段火热而已，他们终于在有一天的争吵中不欢而散。对此梅罗没有任何挽留，他知道这个男人和他有不同的观念，并且他们并不合拍。所以之后的分手早就在意料之中，梅罗也并不太在意。

而后来发生的一场场恋爱就越发让他感觉到厌烦与焦虑，他发现没有一个人会像自己的妹妹一样理解自己。这种感觉让他非常无奈，他越来越无法忍受和那些与自己观念不符的恋人再在自己眼前多谈一句他们的想法，他无情地将他们一次一次轰了出去，并很不幸地得罪了他其中的一位情人，那是他所接拍的杂志的顶头上司。被甩之后的人愤怒至极，他一边扬言梅罗是个不知好歹的小子，一边把梅罗刚参与的作品全部封杀，看在那人小有名气的份上，梅罗被冠上了个不大不小的坏名声。好像只是一晚上的时间，梅罗变得无人问津，他金发惹眼的模样渐渐回到了一些默默无闻的小杂志上，有时甚至连半个版面都占不到。后来他索性停止了频繁地接拍和奔波于各个城市的拍摄点，他重新回到了布鲁斯托尔，回到了他妹妹的身边。

在梅罗踏进他许久未归的小房子时，罗莎上前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梅罗突然觉得布鲁斯托尔这么可爱，就像罗莎笑起来眯起眼睛的模样。

梅罗的生活渐渐变得平静，可就在他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在酒吧里邂逅了玛特——也就是他从来没想过的，世界上第二个与自己如此合拍的人。他们有同样喜欢的艺术家，同样喜欢的音乐，戏剧以及小说，甚至还有与罗莎没有的动作上默契。于是，不出意料的，他很快与玛特坠入了爱河，梅罗从来没有如此享受过那一次又一次的接吻。玛特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并且他从不吝啬给予自己这些。梅罗感到自己和玛特相处的每一天都是那样的顺心而愉快。梅罗甚至拿起了画笔，重拾过去的技艺，开始给玛特画了一幅又一幅的肖像画。他相信用画笔记录的人像总会比一张照片来得更加深刻。玛特也很享受被画的过程，他们的目光会在刻画的过程中交汇，而稍长一点的眼神交流甚至会擦出他们没有预想过的欲望，然后他们会把作画现场搞得一塌糊涂——不过两人从不在意，在抽上一根烟后两个人又会一同爬起来，一边彼此开着下流的玩笑，一边一同收拾现场。与此同时，玛特帮着梅罗又一次重拾了模特事业，基于玛特本身就是个摄影师，以梅罗为模特的作品开始一点点出现在网络上，网民们用自己的转发和点赞再次将这个惹眼的模特一点点捧红，继而带来了他事业上的转机，梅罗陆陆续续又开始接到一些广告或者杂志的约拍，而玛特有时也能有幸成为御用摄影师，两个人通过黑乎乎的长镜头，将暧昧而朦胧的眼神定格在了一张张照片上。

一切是如此幸运，一切是如此美妙。梅罗感到这段恋爱就像是从前看过的浪漫故事，而自己就是那幸运的男主角，遇到了如此情投意合的爱人。于是他终于趁着罗莎不忙于排练的一天邀请了她来见玛特。他已经等不及要和妹妹分享这个幸福的故事了。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一点点叙述自己和玛特充满爱的生活，一切就突然朝着一个他完全没有预想过的方向发展了。

“抱歉梅罗……我想……我爱上了罗莎。”

“哈哈哈玛特，你什么时候也开起这么俗套的玩笑了，嗯？”

“不梅罗，这……我恐怕不是玩笑。”梅罗在玛特严肃的表情上愈发认识到这个事实的真实性，“我真的爱上你妹妹了。”

梅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认定了这个事实之后他完全无法组织语言。他重重跌坐在椅子上，心跳极速加快并且胸闷得令他难受。

“……为什么？”

“我不清楚……梅罗，但我跟她之间很有默契，她非常美丽，并且……”

“并且什么？！我不也跟你一样有这样的感觉吗？”梅罗瞪大了眼睛，朝着垂着头的玛特咆哮道。“你说啊！？”

“但这不完全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妹妹确实和你很像，只是……我比爱你更加爱她。”

“……这太荒唐了。你们认识还没有多久……”

“但它发生了，我很抱歉。”

“这荒谬至极！”

“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上帝给梅罗写了一个比小说作家还要让人意想不到的结局。

“……告诉我，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在……我和她对视的第一眼。”

“那罗莎呢？她爱你么。”

“我想，是的。”

“……你去叫她过来见我吧。我想听她亲口告诉我这些。”

“梅罗……我真的……”

“去叫她过来！你可以出去了！”

“……”

“滚出去！！”

 

梅罗知道罗莎全程一直在门外听着，她一定知道自己此时有多恼火。但他还是在罗莎紧张地挪进房间时尽力收敛了他的怒气——他几乎从来没对罗莎发过脾气。

他抱着最后一点期望，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了罗莎即将给自己致命一击的问题。

“罗莎，你爱他吗？”

他望着自己最亲爱的妹妹，甚至可以看到她下一秒就要露出的笑脸，大笑着告诉自己她和玛特在吃过早饭后一起偷偷想出了这样一个恶劣的玩笑。她告诉他自己此时的表情有多恐怖，而玛特会从门后一并冒出来，嘲笑梅罗是这样好骗，他竟然傻乎乎地把一切都当真了。

但这一切画面都没有发生。

他看着罗莎终于开了口，用充满愧疚的语气说道：“……是的。我爱他。”

 

在罗莎走出房间后，他感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梅罗，你的热巧克力。”

尼亚的轻呼声很快把梅罗的思绪扯回了这个小房间里。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抽几口烟，于是他在烧到烟嘴之前再猛吸了一口，随后用力地将烟雾吐了出去，同时在窗外的墙壁上拧灭了烟头。

“有烟灰缸吗？”

尼亚满脸写着“我不抽烟怎么会有。”

“抱歉，不过你可以把它给我，我会帮你处理掉的。”

“谢谢。添麻烦了。”

“怎么会。”

梅罗抿了一口热巧克力，可可的香味让自己少许平静了些。这两天关于玛特和罗莎的事情总是频频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搞得他几乎快要发疯。若不是他自己愿意换换环境换换心情，他也不会在昨天随便答应罗莎要这么早来这个美术生家里做模特——他频频失眠，好容易睡着以后再醒来往往都会是下午。所以9点来这样一个地方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为了不迟到他昨晚干脆就没有睡，以至于此刻他实在有点难以集中注意力。

 

“味道还可以吧？”

“嗯，这很棒，谢谢。”其实梅罗根本喝不出什么味道来，但还是礼貌地给予了表扬。

“我看你好像有些烦心事，你还好吗？”

“我很好，谢谢。”

尼亚看得出他回答得有多违心，不过英国人总是习惯这么回答这类问题。何况他们本就不熟。

“罗莎小姐她是有什么事吗？”

“怎么？”

“哦，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她几乎从来不会不来。她总是会在这个时间……”

“所以我今天替她过来了，免得你的作品没法继续下去。”梅罗抱着杯子往沙发上靠了靠，“她告诉过我了，你的时间很紧张。不过我想我不是多么好的代替品，对吧。”

“请别这么说，你能过来就很好了。”

“不过我什么忙都还没帮上，”梅罗自嘲似的耸了耸肩，“就在你这里白喝了一杯热巧克力。”

尼亚沉默地笑笑，低头喝起了自己的热饮。

“那你为什么要画罗莎呢？”

“为什么？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罗莎小姐很漂亮，我认识她两年多了，并且我觉得她很适合这次的主题，所以画了她。”

“什么主题？”

“光亮。”

 

——“梅罗，你简直就是个小太阳。”玛特放下了相机，眯着眼睛冲梅罗望了过去。

“老天，小太阳，亏你用的出这么俗气的形容。”

“如果你不是，我也不想。”玛特笑了起来，“但你在我眼里实在是太耀眼了。想要视而不见都不行。”

“你真该去写上一篇情话大全。而这句应该属于极其老土的那些。”

“或许你可以来帮我写，顺便写一些你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感受。我想一定会大受欢迎的。”

“那你要说多少句才够我写呢？你要知道一本书可不能只用几句话凑数。”

“我不知道，不过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是吗？哦，过来吧梅罗。”玛特冲玛特伸开了双臂。“不想给你的情话之源多一点灵感吗？”

“行吧，但愿你能说出点新颖的。”梅罗笑着扑了过去，随后跟玛特拥做了一团。

“我爱你。”玛特吻了吻他的脸颊。

“我也爱你——”

TBC